一个马甲号

不常上线,不会推文,懒得social,只放个文

但愿人长久

手机在枕边的震动把顾念之吵醒。她先按掉震动,再勉强迷迷糊糊地睁开半只眼睛。

昨晚跟同学party到天亮才回家,又跟作伴的帅哥发了几条信息才倒下。现在这通宵一宿,妆容憔悴,不知今夕何夕,跟几小时前完全判若两人。

顾念之挣扎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看清来电显示的名字,然后瞬间就清醒了一大半,捂着嘴小声接起电话:”爸,你等会儿。”顾念之看了一眼来她家蹭床的闺蜜,慌慌张张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关上门。

“还在睡懒觉呢?”顾父问。

“是叶子在我这里睡,”顾念之捡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,“我怕把她吵醒了。”

顾父也没继续追问下去,只是换了个话题问:“吃饭了吗?”

顾念之飞快地拿下手机看了一眼时间,13点半:“吃了。”又怕顾父追问,赶紧先编了个菜单,“昨天晚上熬了汤,中午炒了个青菜。”

顾父“嗯”了一声,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”快假期了,有什么安排?”

“没呢……”顾念之松了一口气,拿着水杯坐下来跟爸爸聊天,“还没想好,近的地方都去过了,远了时间又不够。”

“不如……回家一趟?”顾父问。

“嗯?”顾念之没想到一向内敛的父亲会这么提议,仔细想了一下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,“家里出什么事了?”

“没有。”顾父说,“你不是放假也没安排——”

“爸!”顾念之打断了爸爸,“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,你这样我会更不安心的。”

顾父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,才说:“你奶奶不太好了。”

 

奶奶住院了。虽然也是顾念之在法国读书时候的事,但是妈妈一开始就告诉她了。去年回国每周都去医院报道,爷爷和奶奶住在同一家医院同一个病房,爷爷靠墙,奶奶靠窗。

爷爷肌肉萎缩得厉害,不能翻身;奶奶前两年摔了腿,只能卧床。老两口每天就并排躺着看着天花板聊天。爷爷那时候已经老年痴呆,还老磨牙,奶奶就问:“老头子,你又在吃什么呀?”

爷爷想了想,回:“我在嚼胡豆呢。”

奶奶呸了一声:“你净背着我。”

顾念之坐在二老中间捂嘴笑。她印象中爷爷奶奶吵了一辈子,真真正正的一辈子,一天没少。

前不久顾念之听妈妈说奶奶因为肝病需要转院,问:“那爷爷怎么办?”

“爷爷还在原来的医院啊,”妈妈说,“等奶奶病情稳定了就转回去。”

顾念之“哦”了一声,幸好爷爷老年痴呆了,不然得有多心急啊。可是顾念之没想到,爸妈也拿哄爷爷那套说辞来哄她——奶奶没什么大碍,很快就能回去了,不要担心。

 

怎么能真的就不担心了呢?顾念之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在机场通道,内疚得不能自已。

顾念之来法国四年,起飞降落,很多次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在机场昂头迈步,潇洒得不得了。

这次情况紧急,昨天中午接到爸爸的电话,今天清晨就已经踏上了归途。机票很紧缺,她甚至要多付几倍钱订商务舱。可这一切一点也不能让顾念之开心,她今天才突然明白,心里压着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潇洒不起来的。

 

往常登机顾念之都是等到最后没人了才上去——她的行李箱托运了,通常只有一个随身的手包,实在犯不着去跟人抢行李架的位置,自然就懒得去排那个队。

这次顾念之却早早的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,尽管这也无济于事。她的座位在中间,很不幸靠窗的位置早就被别人定了,只能跟隔着宽得能赶上小桌板的扶手的另一边邻座。

跟顾念之急吼吼地坐好不同,邻座的人迟迟未出现。顾念之已经跟爸妈最后一次短信确认登机,然后摆好枕头铺开毛毯,正想着邻座没人就把枕头拿过来垫腰呢,空姐笑盈盈地领着一人走到邻座,说:“这里,明先生。”

顾念之抬头一看,是一位银发老先生,穿着笔挺的黑西装,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抱着一只黑色盒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在跟空姐点头致谢。空姐殷勤打开头顶的行李架想帮明先生放盒子,却被绅士地拒绝。明先生放了公文包,又把西装外套脱掉叠好放上去,然后笑着跟顾念之问了声“你好”,却是抱着那只黑盒子坐下来。

“您……您好。”顾念之赶紧回了一声,又偷瞄着看明先生先解开衬衣领扣,把毛毯搭在腿上,在把盒子抱在腿上,最后系上安全带,一样一样做得规规整整井井有条。

顾念之的爷爷也是这样,在他老年痴呆卧床不起以前。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军人,听说还是国民党的军官,在抗日前线拼过命,因为奶奶最后才留在了大陆。顾念之跟爷爷不亲,因为印象中爷爷老是把腰板挺得笔直,板着脸,不说话,不像奶奶愿意笑眯眯地弯下腰。特别是对于小孩子而言,那是一种像山一样的威严。一直到顾念之长大爷爷越来越老,顾念之长高爷爷缩水,有那么几个瞬间顾念之很想关心一下爷爷,有那么几个瞬间顾念之觉得爷爷眼睛闪闪烁烁像有话要说,有那么几个瞬间顾念之想伸手扶住爷爷的手臂——可最后他们都没有。那像幻觉的几次瞬间,最后都被那座山隔开了两人。

顾念之低头眨了眨眼睛,不让眼泪流出来。

“这位小姐,”明先生突然说,“不好意思能打扰一下吗?”

顾念之点头:“您说。”

“我想把手表调到中国时间,”明先生手里拿着一只表,带着歉意地笑着,“可是眼镜放在了公文包里。”

明先生的公文包在头顶行李架,飞机即将起飞。顾念之接过手表,说:“好的。”

明先生轻轻点了下头,认真地说:“谢谢。”他鼻梁挺直,轮廓不算深,可眼神却无比深邃。不是深海那种让人不安的深邃,却更像秋天的天空,清朗高远得看不见边缘和尽头。

顾念之笑了笑,把注意力转到手里的表上,却发现:“咦?这是万国四五十年代发售的葡萄牙人吧?”

“是,”明先生诧异了一下,“我以为只有我这个年纪的人才能一眼认出来。”

顾念之捂嘴笑,说:“我爷爷有块跟您这个同系列的,是抗战胜利那年奶奶送给他的,说纪念大家还活着。”

明先生眉头轻轻挑了一下,目光落在顾念之手里的表上,一瞬间全是温和柔软。

“爷爷现在不认事不识人,”顾念之专心拨弄着手表,一边说,“却还记得念叨奶奶花钱没谱,一块手表的钱都够全家人吃半年了。”

“然后呢?”

顾念之顿了顿,失神了一会儿,又说:“然后奶奶说,你要是死在了战场,我还想什么吃饭睡觉?”

飞机在跑道上加速,然后昂头离开地面,朝着万里高空冲去。一时间两人都无语。

飞机上升期间还有些颠簸,顾念之手里拽着明先生的葡萄牙人,看着窗外的城市越来越小,最后被云层吞没。

爷爷没有战死沙场,他们都从那个年代活了下来,又一起活了六十年。

——现在,他们要分离。将那些在硝烟战火中铸造在一起的血肉身躯、和六十多年日日夜夜拥抱在一起的灵与魂,一丝一点抽离剥开,扔向阴阳两界。

而顾念之呢,她要去跟他们说再见。

 

顾念之是个独立的姑娘,这代表她有自己生存的能力,这代表她有不依附别人的灵魂。但这不代表她心如铁石,更不是说她不在乎感情。

相反她非常在乎。

安全灯熄灭的瞬间,顾念之把手表放回明先生手里,解开安全带跑去了卫生间。

明先生拿着手表坐在原位,又摸了摸腿上的黑色盒子。那盒子不大,也就能装一台13寸笔记本电脑的样子,可明先生上飞机以来却丝毫没有要放开它的意思,显然是贵重之物。鉴于他所坐的位置也不是紧急出口附近,空姐也不方便多做安排,只是明先生此时看着那只盒子的眼神并不像是贵重物品,反而是一股温柔的忧伤,像秋日长空里的一抹云。

 

顾念之回来的时候机舱已经完全暗下来了。她摸回自己的位置却看见邻座的明先生正开着自己位置的灯翻着书,见顾念之回来又合上书,递过来一杯水:“刚才空姐来布饮料,我替你留了一杯,借花做手表的谢礼。”

“谢谢。”顾念之笑了笑,接过水杯,又问,“您不休息一下吗?”

明先生摇摇头,解释:“我上年纪了,睡不了那么长时间。况且飞机上很吵。”

顾念之调整了一下座椅的角度,让自己更舒服一些:“不过十三个小时的旅程还真的挺难打发的。” 顾念之难得上飞机就困了,但又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去睡觉,毕竟不是窗边那种不用跟别人接壤的独坐。

“我倒也不是一个人。”明先生笑。他腿上放着那只黑色盒子,再上面放着刚才合上的《我们仨》,此时明先生又把它翻开,跟顾念之说:“你可睡去了,好孩子。”

顾念之报赧一笑,抓过眼罩扯在眼上,绒毛吸收掉又快要涌出去的眼泪。完了,顾念之心想,一边归心似箭想要飞到她床前如有神兵,一边却隔着十万八千里就已脆弱崩溃到了边缘,不知双脚是否还有力气走到那里。

明先生转头悄悄打量了一下顾念之——头发被眼罩压得有点乱,皱着眉红着鼻头。明先生低头摸了摸黑色盒子,眼里是无声的叹息。

都是一场风尘仆仆的告别。只是他已经老了,而这个孩子还年轻,春风得意意气飞扬的时候,却要千山万水地去赴一场注定是终结的约。

 

 

顾念之醒来的时候明先生却睡着了。他并没有像其他商务舱的客人一样把座椅调平,舒服地躺着睡,却还坐着,一只手成拳抵着太阳穴,另一只手搭在腿上的黑色盒子上。

顾念之坐起来叫了杯水,拿着遥控器挑挑拣拣也没发现什么有兴趣的电影,却瞥见明先生刚才在读的《我们仨》此时正放在两人中间的空桌上。

顾念之小时候读这本书读得稀里糊涂,只记得什么驿站、船之类的。此时此刻再读到这本书,却忽然明白了杨先生的这一场万里长梦。她说钟书故意慢慢走,让她一程一程送,尽量多聚聚。送一程,说一声再见,又能见到一面。离别拉得长,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?杨先生说她算不清。但是她陪他走得愈远,愈怕从此不见。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,又渐渐黄落,驿道上又满地落叶。

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
顾念之想,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,是否还被家人瞒在鼓里,做着迷迷糊糊的梦?如今他们二老分在两个医院,再也没人整日吵架了,不知是觉得清静了还是寂寞了?如果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最后一面……会不会带着遗憾?

顾念之想得太认真,凝视着书上字行的视线忽然模糊,又是两大滴泪水啪啪掉在了书页上。顾念之回过神来“哎呀”了一声,赶紧想找东西擦掉,旁边及时送过来一张手绢。

顾念之一看,书的主人明先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,正看着她。顾念之报赧,赶紧接过手绢擦了擦书上的泪痕,一边还说:“对不起,没问过您就拿了您的书,还弄脏了。”

明先生递手绢本想是给顾念之擦眼睛的,却没想到遇到个爱书的姑娘,笑道:“只是一本书而已,没关系的。”

顾念之敞着书页等痕迹干掉,左右有些尴尬。

明先生却问:“你喜欢这本书?”

顾念之点头:“小时候看不懂,现在看懂了。”

“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,”明先生说,“但人常常用情作锁自缚,然后才有了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。”

顾念之品味了一下,问明先生:“您有爱人吗?”

“有。”明先生答。

“她还……”顾念之顿了顿,不想太冒犯,又说,“她好吗?”

“他去世了。”明先生平静地说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

明先生摇头:“我老了,有些事情,没必要再坚持。”

“您是怎么跟她告别的?”顾念之托着下巴问。

“告诉他我们这一辈子所有幸福的时刻,”明先生说到这里并没有丁点悲恸的表情,他依然平和,“告诉他不用担心留下我一个人,我能继续好好活着。”

“就这些吗?”

明先生点头,手无意识地摸着盒子:“话说多了,他走得会不安心。”

顾念之嘴角往下瘪,想了想还是问:“我要怎样才能学会……跟至亲告别呢?”

“我教不了你,孩子。”明先生笑,“这件事情没有老师,就像爱不需要老师一样。你天生就会爱。”

“可我不会告别……”

“那就去跟他说谢谢,谢谢他出现在你的生命中,用温情和爱拥抱你。”明先生说,“尽管他的生命或许不再长久,但你始终还有他的爱陪伴。有一天他离开了你身边,却会在天上长久地看着你,直到你们再相聚的那天。”

 

 

顾念之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,环顾四周没看见接机的顾父,倒是看见了飞机上的明先生。

“因为你而有一段愉快的旅程,谢谢。”明先生笑着说。

“是我非常感谢您才对。”顾念之认真地说。

“大哥。”两人说话间来了一对夫妇,男的跟明先生穿着一样笔挺正式的黑西装,旁边他的太太穿着周正的黑色连衣裙挽着他的手臂。

明先生点点头,最后跟顾念之说了句:“愿花常好,月长圆,人长久。中秋快乐。再见。”

“中秋节快乐。”顾念之回。

然后明先生走到那对夫妇面前,说:“我把阿诚带回来了。”

那边先生接下明先生一路都没有放开过的黑色盒子,眼里含着点点泪水说:“阿诚哥,欢迎回家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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